“极限施压”的朝鲜军事演习与新一轮朝韩关系

* “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是由复旦发展研究院和丰实集团共同打造的中美关系研究的学术平台

新年伊始朝鲜半岛炮火震荡。1月5日至7日，朝鲜人民军在朝韩争议海域进行实弹射击演习，韩国军队在相应海域也展开对等反制。在朝韩关系显著恶化、半岛局势暧昧微妙的当下，此番朝鲜火力演习并非冒进地“秀肌肉”，更是作为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以来朝鲜对外政策调整的一环，向外界释放信号。在此轮炮火演习之下，需联系半岛内外局势，研读朝鲜隐藏于“以强对强”的表面功夫之下的对外战略布局，迎接朝鲜半岛多方博弈“新常态”的到来。

第三次延坪海战？——本轮朝鲜火力演习事件通览

1炮击时间线梳理

炮火轰鸣又震荡黄海。1月5日，据朝中社报道，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部（以下简称朝总参）宣布于当地时间5日上午9时至11时在该国西南海域进行海军实弹射击演习。人民军总参谋部表示，此次演习为人民军对韩国军方行动的自然反制。报道指出，此次朝鲜实弹射击方向对延坪岛和白翎岛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此外，报道还宣称：敌人以“回应”为借口干出挑衅性行动时，人民军将采取“空前水平”的强有力的对应措施。这是人民军自2022年12月6日在江原道高城一带实施射击演习后，时隔1年1个月再度在韩朝海上缓冲地区进行实弹射击演习。

朝鲜于1月5日向韩国西部海域发射200多枚炮弹。对此，韩军展开海上射击演习，发射了400多枚炮弹。图片来源：联合早报

韩国联合参谋本部（以下简称韩联参）当日报道称，朝鲜军队在白翎岛北方长山岬一带和延坪岛北方登山串一带朝北方界线方向发射200多发海炮弹，大多落入韩朝海上缓冲区，但有部分炮弹落点逼近西海北方界线以北7公里处。韩国联合参谋本部回应称，这是威胁半岛和平并加剧紧张局势的挑衅行为，韩方向朝方发出严正警告并敦促朝方立刻停止挑衅行为。据韩联社消息，在朝鲜的炮击开始之后不久，韩国政府当天就对白翎岛和延坪岛当地的居民下达了躲避令，要求这些地区的居民前往避难所躲避。此外，原定于当天1点从仁川前往延坪岛的客轮也被要求停航。同时，从5日下午3 时开始，韩军驻白翎岛、延坪岛部队使用K9自行火炮和坦克炮等武器进行海上射击训练，以对等回应人民军炮火演习。不过，韩方表示，朝鲜炮弹均落在朝方实控线一侧，并未损害韩军和韩国国民的人身财产安全。

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副部长金与正。图片来源：路透社

1月6日，韩联参表示，朝鲜于当日下午朝军当天下午4时至5时许在延坪岛西北方向发射60多枚炮弹，炮弹部分落入西部海域北方界线朝方一侧。1月7日，金正恩胞妹、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发表谈话否认了首尔方面声称朝在海上边界附近发射炮弹的说法，并表示1月6日朝鲜并未向相关水域发射炮弹，而是引爆了模拟炮声的爆破炸药，由此来试探韩军反应。金与正警告，如果韩方挑起事端，人民军“将立即对任何挑衅行动施以火的洗礼”。
在金与正发表针对1月6日“欺骗作战”的讲话后，1月7日朝鲜对于相关区域再次展开实弹射击训练。当日韩军并未展开对等炮火反制。据韩联社援引军方人士消息，当天炮弹方向没有对准韩国，而是瞄准朝鲜北方内陆等地区，军方认为没有实施实弹射击演习反制朝鲜军事挑衅的必要。

1月7日晚上8时，朝鲜中央电视台在报道劳动党副部长金与正谈话时穿插播放了人民军开展“欺骗战”的视频。图为人民军布置炸药装置。图片来源：朝鲜央视报道画面

2冲突焦点：“北方界线”

本次炮击冲突的焦点位于所谓“北方界线”（North Limit Line）附近，此界线为1953年朝鲜战争后美韩单方面划定的海上界线。在2012韩国国防部发布的《2012国防白皮书》中，将“北方界线”定义为韩朝间的“实质性海上警戒线”。朝鲜方面不承认该界线，并在1999年另在“北方界线”以南设“南方警戒线”。后来虽多次召开军事会议，但朝韩双方就朝鲜半岛西部海域边界划分一直存在分歧。几十年来朝韩双方在该海域附近冲突频仍、摩擦不断，多次发生两次延坪海战和天安舰事件等较大规模军事冲突。

在西部海域朝鲜和韩国之间争议的海上边界线：A（蓝）：联合国军司令部1953年创建的北方界线。B（红）：朝鲜政府1999年宣布的“南方警戒线”。1 - 延坪岛2 - 白翎岛3 - 大青岛。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文在寅政府执政时期，朝韩关系有所缓和，双方在2018年签署《九一九军事协议》，规定韩朝在“北方界线”一带划设缓冲区，以防军事摩擦。而在2023年11月，朝鲜成功发射“万里镜-1”号军事侦察卫星，韩国便由此终止履行该协议的部分条款，朝鲜随后宣布取消相关避免军事冲突的措施，并在朝韩边境地区展开军备部署。

虽然在本轮炮击对峙前线，双方炮火试探都受到审慎控制，但横亘半岛的严峻铁幕显然又被拉开。据韩联社消息，重建相关边境哨所，并在京义线和东海线公路上埋设地雷。韩军部署在西部海域北方界线附近的舰艇卸下舰炮炮衣作为应对。京义线被视为韩朝交流与合作的象征，而朝方在此埋设地雷可被解读为一种决绝的备战断联态度。梨花大学教授朴元坤认为：“从长远来看，他们（朝鲜）试图通过向韩国施压来制造紧张局势，并最终在与美国的谈判过程中占据上风，同时彰显他们的存在感。”

韩国：强化韩美同盟、对朝遏制战略

朝鲜《劳动新闻》此前评论称：“2024年是朝韩最有可能发生冲突的一年”。在2023年9月朝鲜无视安理会制裁，将发展核武器写入宪法，韩朝关系正处于数十年来的较低水平位。尹锡悦在2024年新年贺词中表示，要加速构建韩国型三轴体系，以强力应对朝核威胁。尹锡悦还强调“将在今年上半年之内完成升级的韩美延伸威慑机制，从源头上封锁朝鲜核威胁”。

金与正则针对尹锡悦新年讲话进行了一贯尖锐犀利的正面回应。1月2日，据朝中社消息，金与正发表讲话表示，朝鲜加速发展更强大核战斗力合理合法，她还强调，尹锡悦把朝鲜政府视为“应灭之敌”，朝鲜因此明确谁才是朝鲜真正的敌人。加之自朝鲜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以来，韩国对朝军事行动频繁，因此此次朝鲜的炮击也被视为尹锡悦政府日益紧逼的对朝态势的反制与震慑，在对韩、对美谈判中争取更多主动。

韩国总统尹锡悦1月1日发表2024年新年讲话。图片来源：路透社

新年伊始，韩国三军展开密集军事行动。1月1日至2日，韩国空军开展飞行演练，韩军最高武官、联合参谋本部总长金明秀巡视韩国周边空域。韩国陆军在靠近朝韩军事分界线的江原道华川和京畿道坡州等地开展大规模炮击和机械化部队机动演习。1月3日，韩国韩国军出动多艘驱逐舰、护卫舰和导弹艇，在半岛周边海域实施舰炮射击和海上机动演习。

1月6日，从仁川市瓮津郡大延坪岛远眺朝鲜黄海道，海岸炮炮口处于开启状态。图片来源：韩联社

朝韩本轮炮击冲突也与尹锡悦政府对朝对外战略转变有关。尹锡悦上台以来，展现出对朝强硬态度，并力图修正前任文在寅政府所忽视的对美对日关系，力图修复韩美同盟关系，展开韩美联合军演，积极对日开展战略合作，力图巩固美日韩利益共同体。继朝鲜首日实弹演习之后，据韩联社消息，韩美日三国于当地时间6日在华盛顿重申共同应对朝鲜核导威胁等印太地区的主要威胁，并在当天发表联合公报，介绍首次印太对话成果。

会后韩国外交部部长助理郑炳元，与负责美国东亚和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丹尼尔·克里滕布林克（Daniel Kritenbrink）等官员举行会谈，双方决定积极开展合作推动韩美同盟今年也取得进一步发展。为此，双方商定今后积极推进韩美高级别交流，并加强延伸威胁应对不断升级的朝鲜核导威胁。

朝鲜：“以强对强”与审慎布局

1极限施压：合理控制下的炮火演习与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

朝鲜本轮炮火演习事发突然，但并非盲目。从演习之初朝鲜便已释放信号，1月4日朝中社发表评论强烈谴责韩国的特种“迎新炮击训练”及韩国“炮击及机械化部队机动训练”，并做出行动暗示“今年是冲突风险最高的一年”。作为朝鲜重要官媒，朝中社的此类谴责型外宣，大多意在释放强硬信号，展开反制措施。此外，在演习当日朝鲜也将程度控制到可控范围，从韩联参发布通告来看，朝鲜在5日、7日的炮击活动虽然都是朝白翎岛、延坪岛方向，但是炮击范围都是“北方界线”的朝方控制区一侧，且“并未损害韩军和韩国国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在1月5日朝总参发布的通告中也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并且说明了本次演习的对等反制性质。

朝鲜劳动党机关报《劳动新闻》当天刊发了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就能登半岛地震向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发出的慰问电。图片来源：日本广播协会（NHK）

行动之初释放信号、行动之中管控程度、行动之后及时公报，这是朝鲜最近的常采取的行动模式，审慎控制、把握事态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且贯穿演习之中在官方层次释放了多重缓和调剂信号以冷却事态发展，1月5日炮击当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就日本能登半岛地震向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发出慰问电。金正恩就自然灾害向日本首相致慰问电尚属首次。同时，这也是金正恩首次向岸田文雄致电。尤其是正处于炮火轰鸣的当日，金正恩向日本发出慰问实属罕见。
岸田文雄曾在去年五月表示为恢复日朝会谈，愿意与金正恩进行“不设前提的首脑会谈”。联系到过去一年间微妙暧昧的朝日关系，此次也是金正恩向日本释放积极信号，并借力打力淡化本轮炮火演习的危险程度。另据朝中社报道，1月8日，金正恩40岁生日当天，视察了部分重要军工厂，并表示：“我们并不会在朝鲜半岛靠压倒性实力单方面决然实行大事变，但又根本没有心思去避免战争。”金正恩以系列行动淡化炮击演习的严峻程度，并意在向外界释放朝鲜战略转向的强烈信息，管控局势避免韩国尤其美国产生战略误判。

金正恩视察朝鲜重要军工厂。图片来源：朝中社

所以可以将本次演习视为一次在合理控制下的火力示威，意在贯彻落实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所确定的“以强对强”的战略态度，在逻辑上也配合着朝鲜对外战略调整重构，而非是一次冒险主义的盲目挑衅。而事实上，在朝鲜半岛的七十多年来的地缘政治博弈中，朝鲜对周边国家的历次的不合常理的“逾矩挑衅”举动，都承载着立足即时或放眼长远的利益考量。然而，朝鲜军力依旧不可小觑，成为周边国家对朝政策必须要纳入重要考虑的因素。日本防卫省的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朝鲜共发射了25枚弹道导弹，数量仅次于2022年，其中包括5枚洲际弹道导弹。此外，2023年朝鲜还首次成功发射军事侦察卫星，首艘攻击核潜艇也在9月顺利下水。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还制定了2024年朝鲜在国防军事领域的目标，包括追加发射3颗侦察卫星，大搞第二次造舰工业革命、提高海军水下水上战力，并根据现代战争的特点，研制各种无人武器装备和威力强大的电子战手段。

2023年11月21日22时42分28秒，朝鲜在平安北道铁山郡西海卫星发射场使用“千里马－1”型新型卫星运载火箭，成功将侦察卫星“万里镜－1”号发射升空。图片来源：朝中社

2“强对强、正面输赢”：朝鲜对南关系与统一战略的重塑

朝鲜炮火演习也反映朝鲜的对外战略和统一战略的也发生了较大转变。朝鲜对韩战略有意将“北南”的同一民族特殊关系转变为“国与国”的一般国家关系。2023年12月26日至30日，朝鲜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召开，金正恩在全会上对于朝韩关系进行了颇具变革性的定位，他在报告中指出：“北南关系再也不是同族关系、同质关系，而且完全固定为敌对的两个国家关系、战争中的两个交战国关系韩国已宣布我们为主要敌人，并且与外国势力共谋，寻求让我们的政权崩溃及吸收统一，我们不该再犯错，将他们视为和解与统一的对象。”同时金正恩要求对敌、对南工作部门将战争认定为“既成事实”，积极备战。

朝鲜劳动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九次全体会议现场，金正恩作报告。
图片来源：朝中社

此番对南战略的重塑所言甚重，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劳动党八届九中全会的表述或许与金日成所亲自确定的“祖国统一三大宪章”产生张力，并且与朝鲜宪法中的“自主、和平统一、民族大团结的原则实现祖国的统一而斗争”的条款冲突。但是“祖国统一三大宪章”体系丰富、外延甚广，对南战略重塑可以被解读为一种在即时地缘条件下的延申。此外，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尚未对对应法律条款进行修改。所以，有观点认为，朝鲜八届九中全会的相关表述是朝鲜在推动强硬政策时惯用的修辞，不代表会做出根本国策的变更。

此外，朝鲜劳动党八届五中全会之时已将对韩战略置于对美关系的范畴之中，对美关系也是劳动党八大所确立的外交主攻方向。朝鲜的系列内政外交举动也意在借向韩国施压来试探半岛局势的转捩点，策略性谋求朝美对话。同时尽可能在外交上将韩国剥离出朝美外交框架，从纷繁复杂顾忌甚多的“同族”关系转为更疏远的国家间关系，在对韩对美对话谈判中谋求更广泛的活动空间与利益空间。牙山政策研究所（Asan Institute for Policy Studies）的分析师杨宇（Yang Uk）向路透社预测："朝鲜正在为与华盛顿和首尔的紧张关系进一步升级做准备，至少会持续一年或更长时间，在美国大选之前，朝鲜的强硬政策很可能也会伴随着对话努力。"

2019年6月30日，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板门店朝韩边境非军事区，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进行历史性会面。金正恩邀请特朗普跨越“三八线”——朝韩军事分界线，进入朝鲜境内。图片来源：BBC

同时，朝鲜对朝韩关系的新定位配套跟进了完整的对外宣传口径调整和人事机构调整布局。去年以来，“大韩民国”的就已经常被朝鲜各对外宣发乃至金正恩本人所使用了。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部也在本轮炮击演习的历次公报中不加引号地使用大韩民国，而非“南朝鲜”等带有国族色彩的表述。朝总参在1月5日的公报结尾刻意强调：“民族”、“同族”概念已在我们的认识中被删掉。此外，包括朝中社、朝鲜外务省网站等外宣网站在去年年末开始也陆续删除了带有相关表述的栏目和内容。

在人事机构调整上，朝鲜统一战线部（以下简称朝统战部）部长李善权本轮落选政治局候补委员。韩国统一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可能是因为统一战线部顾问金英哲当选政治局候补委员，占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统战部应有的一个席位。韩联社和联合早报认为，李善权落选或与统战部地位下降有关。在八届九中全会上，金正恩指示要“整理和改编”朝统战部等对南机构。统一战线部已经在劳动党部门序列中排位大幅下降，其负责人的党内地位也一降再降。据朝中社消息，朝鲜外务相崔善姬于2024元旦当天主持召开会议，研究贯彻落实金正恩的指示部署，作为朝统战部部长的李善权只是“参加”了会议。在朝韩关系被定义为“国与国”间的关系的背景下，朝统战部被整编至外务省条线下也是大势所趋，甚至其能否继续作为劳动党机构组成部分继续存在也前途难料。

结语：审慎而严峻的动态博弈

虽然从当前形势看，本次朝鲜炮火演习并不会对严重损害半岛局势，但是朝韩双方围绕“三八线”和“北方界线”你来我往的炮击和军事互动或将成为“半岛新常态”。同时，对于朝韩双方的对立对峙也影射着各自的利益考量，双方的隔空对骂与炮火对都具有释放信号与外宣功能，都试图以极限施压逼迫对方让步，有外交需要，也有内政需要。

对于韩国而言，执政党在4月国会大选的选情业已落后，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遇刺也有力提升了在野党支持率，尹锡悦政府也迫切需要对朝强硬以转移国内压力。然而朝韩关系的涉事多方都展示出足够的理性，“嘴炮”生猛而“火炮”审慎。本轮火炮演习，更多预示着“半岛新常态”的开始，也促使国际政治观察者以更具动态、更弃成见的目光，审视该事件以及未来涌现的半岛多方势力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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